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默认记得那个“五一”节的早晨，我上身穿着灰蓝色衬衫，系一条土黄色的斜纹领带，一条蓝黑色西裤，脚蹬黑色铮亮的人造皮革鞋。我挑着一担水，妻子背着背篓扛着大锄头，女儿穿着小花裙子扛着小锄头，儿子穿着开裆裤像一只笨拙的灰鹅在我们面前步履蹒跚。天空很蓝，白云蓬松纯洁，明媚的阳光下，有带着哨子的鸽子在飞翔，喜鹊们追逐嬉戏，画眉们的歌声此起彼伏，柳条儿婀娜温柔轻轻摇曳，淡紫色的楸树花朵在空中慢悠悠地飘落。我们出了村，跟着儿子那缓慢的步伐走向我们家那块菜地，有点“你耕田来我织布，我挑水来你浇园”的味道，这个春天的早晨，我们是要撒播谷种，用我们勤劳的双手将希望的种子撒进大地，期待它破土发芽，茁壮成长，然后移栽进稻田里，守望五谷丰登，创造丰衣足食的幸福生活。
撒播谷种实在是一项精巧细致的活儿，先翻地，用锄头一锄锄把地翻松，再把翻松的泥土捣碎，拾掇平整之后，用水浇透，铺上农家肥和一层过筛的泥土，撒上种子，再铺上一层过筛的泥土，再浇一遍水，然后盖上塑料薄膜，整个过程就像制作工艺品一样容不得半点马虎。
我挖地，女儿跟在我身后用小锄头跟着挖，我歇下来，将下巴撑在锄头把上休息，她也歇下来用下巴撑在锄头把上休息，小大人一样，妻子笑盈盈地在筛泥土，儿子蹲在妻子面前玩泥巴。这个时候，村庄里那栋小洋楼里，就漫不经心的飘出了《2002年的第一场雪》，小洋楼漂亮别致，远远望去，雪白的瓷砖，红色的琉璃瓦，灰色的罗马柱，淡蓝色的玻璃窗，庭院宽敞，围墙上的那一袭盛开的蔷薇把它装点得雍容华贵，它骄傲的矗立在那些低矮的瓦屋之间，真正的鹤立鸡群。
妻子停下手中的活儿，看着那栋精致漂亮得有些奢侈的小洋楼独自憧憬：要是哪天我们家也住进这样的房子就好了。我装着没听见，谁都有过上富足生活的梦想，我其实也是，只是当时凭我不到五百块钱的私立学校代课教师的月工资，要想修这样一栋小楼，真不敢去想。
“树大分丫，儿大分家”。 那年刚自立门户，父母也年迈了，他们将毕生创造的微薄财富分配给了我们：三哥继承了老房子，四哥和我继承了新房子，每人分到四十平米左右的两间屋子，此外，三哥四哥和我每人分得一亩水田两亩坡地。大哥二哥在外工作，他们主动放弃了财产继承。此后，我们每家门口就多了一个小小的蜂窝煤炉子，蜂窝煤炉子上不管白天夜晚都经常有一个铝壶在冒着热气。现在想起来，那段岁月其实更值得我用一生去怀念：我们几兄弟哪家买了块豆腐，或者是炸了盘花生米，或者是偶尔吃一次肉，或者隔三差五喝一次小酒，或者是大哥二哥他们家从城里回去，都要互相招呼，都要郑重邀请老母亲和老父亲一起分享，生活充满仪式感。有次妻子收拾家里的废铜烂铁卖了20来块钱，花了6.8元给我买了条香烟，也与两个哥哥共同分享。我家孩子在你家打破了碗，你家孩子来我家摔破了碟子，大人们就威胁：啊，又打破我家碗了哈，去把他家饭甑抱过来赔！孩子哭着跑回家守着饭甑，大人们却笑得前俯后仰。有一次，我儿子趁三哥他们没有起床，偷偷溜进他家偷我小侄子的奶粉吃，弄得满头满脸一片白，等我三哥起床后这小家伙居然跑过去对他三伯说道：班白，我不得逗你家奶粉哈（三伯，我们不得偷你家奶粉哈），真正的此地无银三百两，至今在我们家传为笑谈。
父亲是在我汗流浃背的时候挑着一担农家肥走进菜园子里的。
“哪样将军打哪样旗号，哪样老者戴哪样毡帽。你看你，到洋不土的，哪像干活路的样子！”父亲还是笑盈盈的。
“不穿衬衣不打领带，哪个晓得是个教书的！”妻子笑呵呵的帮腔。
“爱帅之心，人皆有之！”我白了妻子一眼，脸上却直发热，赶紧摘去脖子上的那条绳索，解掉两颗衬衣纽扣，儿子跑过来向把领带要去，在空中挥舞一阵后捆在了他的腰上，妻子笑的眼泪满脸。
亲们，不要笑我虚荣，也不要嫌我耍酷，现在想起来，或者你会说我是在为自己开脱，这确实是职业习惯。在我们那个私立学校教书，校长倡导老师要注意形象，为此有个比我注重形象的年轻老师就提议站讲台天热的时候必须衬衫领带，天冷了至少也得西装笔挺，头要亮皮鞋要亮，按他的话说，老师精气神到位了，学生才有劲儿学习。我觉得有道理，专门向他学习了打领带的方法、打蜡擦皮鞋的方法、喷啫喱水的技巧，预支了部分工资买来这身行头。实不相瞒，亲们， 别看我衬衫崭新，领带飘扬，西裤笔挺，皮鞋铮亮，说出来不怕丢脸，我包包里除了一包“圣火”牌香烟，一个塑料打火机外一无所有，“五一”节学校发的工资还了上个月欠下的400多，剩几十块钱，我都交给我家当家的了。亲们，不要看我光鲜帅气，其实这套行头总价值不超过100元，偷偷告诉亲们，我的灰蓝色衬衫，老人头的，我的领带，金利来的，我的西裤，神鹰的，我的皮鞋，红蜻蜓的！容许我在这里发一个偷笑的表情，并且打一个小括号：都是冒牌的，用现在的话说，是水货，山寨版的。
父亲是怕我们的农家肥不够，给我们挑来。俗话说得好，“一年之计在于春”。“苗好一半谷，妻好一半福”。秧苗长得不好，移栽到稻田里，会大大影响收成。我们撒播谷种的农家肥，妻子早就挑了好多到地里来了，多多有余。父亲除了怕我们农家肥不够，应该也有“视察”的意图，偷懒没有偷懒，撒播谷种的方法对不对，现在想起来，可怜天下父母心，土地刚“下放”到我们手上，他还真有些放心不下。父亲如此这般千叮万嘱交代了一番之后走了。接下来我们平整苗床，浇一遍水，铺一层农家肥，铺一层过筛的泥土，撒播种子，再铺一层过筛的泥土，再浇一遍水，再盖膜……
我用水瓢将水洒向土地，浇出了一片彩虹，我看见了一片波光粼粼的水田，妻子将金色的种子撒进土地，我看见了一片沉甸甸的稻谷汹涌着金色的波浪，女儿撒一把泥土，我看见那些可爱的种子欣欣然睁开双眼，破土而出，在阳光雨露中茁壮成长……
那年暑假，我幸运的领到了八百元先进奖金，花了不到两百元买了一包炸药，一盒雷管（那时候炸药雷管可以随意买卖），在老父亲的带领下，开山炸石。我们租用打砂机将石头打成砂子，买来水泥，自己做砖，修起了我们的小二楼……
转眼间，“五一”节如期而至，那个跟在我身后挖地的小女孩儿已经大学毕业，参加了工作，那个在我们面前步履蹒跚的笨拙的小男孩也上了大学，生性贪玩但不缺善良。我早忘了怎么样打领带，但却忘不了那个春天的早晨，我们撒播谷种的画面。那个画面时时刻刻提醒我，天上没有掉下的烧饼，更没有白吃的午餐，想要幸福的生活，只有用勤劳的双手去创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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